2010年我与纪牧(Guillaume Geneste)⽼师相识。此前我⾃索邦⼤学语⾔学专业转向艺术理论研究。在深⼊研究普桑等古典⼤师画作,并系统学习让·玛丽·夏埃菲尔教授的美学思想过程中,逐渐清晰了我的⽅向:以⿊⽩暗房为独特的实践路径,切⼊对欧洲造型艺术史及摄影本质的深度探究。
没想到,此后⼗⼏年,我追溯出⼀条20世纪先锋艺术中的隐形脉络,即巴黎“⼿影”(maquillage)技法与理念的变迁和继承史。 早在20世纪初,艺术家曼·雷(Man Ray)及其暗房合作者⽪埃尔·加斯曼(Pierre Gassman),发展了“⼿影法”等技法,开创了真正意义上的先锋影像艺术。此后,加斯曼创⽴的暗房传统,经由其弟⼦于勒·斯坦梅茨(Jules Steinmetz)、再传弟⼦马克·布律(Marc Bruhat),最终传承⾄纪牧⽼师,已历四代。
在我与纪牧⽼师相遇之时,他早已是⼀位在技艺与思想上都臻于化境的巨匠。其⼿影法实践、个⼈物影创作,以及他所提出的“暗房作品即光之雕塑”等核⼼理念,均已远超其师承的范畴。然⽽,因其⼀贯的谦逊与勤勉,这些卓越的成就与⾼尚的艺术道德,在很长⼀段时间⾥,仅为少数亲近的合作艺术⼤师所深悉。
在与纪牧⽼师⼗多年不间断的对话、通信与共同实践中,我们都愈发清晰地意识到,有必要将这⼀源⾃法国、独树⼀帜的造型艺术传统,以“巴黎⼿影学派”(École de Maquillage de Paris)之名,正式地独⽴出来,加以系统地阐释、守护与发扬。这是⼀这份宝贵的法国⾮物质⽂化遗产,我们需要为之正名。
“⼿影学派”的开创毕竟已是百年之前,如今虽有纪牧⽼师这样的巨匠在坚守与发展,但在公众认知中,这⼀脉络仍缺乏清晰的当代标识,亦有使其历史价值被低估或被误读的风险。
值此2025年纪牧⽼师获奖之作《摄影常识——巴黎流派》中⽂版出版及V3画廊成⽴的契机,为彰显“⼿影学派”不仅仍存⼈间,且在纪牧⽼师的引领下多有发展,并为这⼀传统在中国建⽴清晰的学术坐标,学界与出版界最终逐渐形成共识:宜以其当今最核⼼代表⼈物之名,将此学派正式确⽴为“巴黎纪牧学派”(École de Guillaume de Paris)。我个⼈多年来围绕这⼀传统的研究所得与教学精华,亦将作为此学派在中国系统呈现的核⼼内容,随纪牧⽼师著作⼀同刊⾏印发。令⼈欣慰的是,这⼀⽅向性的确⽴,获得了中法出版⽅、相关史学家及外交官等各界的⾼度认同与⼀致⽀持。
同时,于中国确⽴“巴黎⼿影学派”的清晰历史地位与学术价值,不仅为尊重源流,也是⼀份郑重的吁请,希望中法两国的艺术界、理论界能给予这⼀传统更多的关注、研究与保护,好让中西⽅艺术视野站在同⼀个共享的传统框架之中进⾏对话。
⾃暗房中初窥“巴黎⼿影学派”的精髓之后,我的整个教学理念与艺术创作体系,也⾃然⽽然地融⼊了中国⾃⾝⽂化传统之影响。为简明扼要地阐释这⼀融合之后的理念核⼼,我写下这⾸偈⼦。它仅代表我对“巴黎⼿影学派”与中国传统⽂化价值的理解,以及对其融合可能性的个⼈浅见。若不合君意,弃之亦⽆妨。
一
造物先造念,
破相先破念。
⼜⾆不反语,
棒查真不真。
二
芥⼦作雷锤,
重刻旧须弥。
机器筑电牢,
侧⾝拨雾深。
三
⼿影⼀抚去,
瓶底不迎尘。
滴墨洇⽚海,
纸上⽆念存。
偈⼦分为三个部分,可以看作是巴黎⼿影学派,以及纪牧⽼师技术与原则中的核⼼要点。
关于“印前”的思考: 摄影的奥秘,并⾮仅仅关注拍摄对象本⾝,更需要⾸先看清⾃⼰、认识⾃⼰,才能真正突破表象的迷惑,并有效地规划与营造画⾯。在当代创作中,常常能见到讽刺、反语、夸张、情绪操纵等⼿法,这些我⼀概不采⽤,因为这样往往会损害⾝⼼。如果在创作中遇到虚假、浮夸的内容,更应以临济禅师“当头棒喝”之⼒审视,辨别真伪。这便是暗房⼯作中“印前”阶段的根本要务。
关于“印中”的思考: “芥⼦纳须弥”的公案⼴为⼈知。在暗房中实践“纪牧⼿影法”,就像每⽇的坐禅修⾏⼀样,需要专注与体悟。要明⽩,微⼩的芥⼦在暗房的光明之中也能化作雷霆之锤,⽤以击碎陈普通的观看、画⾯营造⽅式。同样冠以“摄影”之名,数字时代的新技术,却往往会形成⼀个固定范式的“电牢”:例如,⾃动的影像调⾊功能,既追求视觉上的讨喜,也禁锢⼈的审美意识。伴随⼤数据算法⽽来的点赞与吹捧,会弥漫成雾。不可在创作中⾏为怪异、急于求成或者刻意去讨好外界。这些是“印中”阶段需要把握的要务。先⽴⼼,再⽴⾏,才能在互相冲突的艺术流派、原则当中,领悟真知。
关于“印后”的思考:对于暗房创作中那些独特的光影效果,不应执着。施⾏“纪牧⼿影法”时,关键在于那决定性的⼀“抚”即可成就作品,⽆需在技法上过多犹豫和反复。真正的艺术认知如同⼀个洁净的瓶⼦,⽆论放置在何处,其最深的瓶底也不会沾染尘埃;即使有外界的⼲扰或评价,也⽆损⼀部完整作品内在的真知。在最终的画⾯上,仅仅⼀滴墨、⼀⽚⾦、银盐材料,近看可以呈现如海洋般丰富的层次与细节,远观则能展现出⽆垠的意境与想象空间。作品⼀旦完成,创作者最初的特定意念就不必执着地滞留于纸⾯。作品成功了便是成功,不成功便坦然舍弃,不必做⽆谓的懊悔。这便是“印后”阶段的要务。
以上这些思考,便是《暗房要务》的简释。
在我看来,纪牧⽼师所代表的“巴黎⼿影学派”传统,与美国的“直接摄影”流派在根本理念上是相对⽴的。以“纪牧⼿影法”,可以在相纸的虚空之中做⽩、做⿊,且可反⿊为⽩、治⽩为⿊。其核⼼,在于强调先修作者⼼灵,不做简单复制,不成为机器的奴⾪。
纪牧⽼师强调这⼀⼿法的伦理道德,不扭曲内容与事实,专注于⾃治与作品的正⾯价值。我受益颇多,因此记录下来,以为他⼈作参照。